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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

《少年情事》姊妹篇

WINK故事,无可上升,18000字一发完结,


我爱你,如鲸向海,似鸟投林,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黄碧云《温柔与爆裂》

 

1、

尹柯小时候最讨厌的事情是去太爷爷家过周末。

尹家的祖宅是地处城郊的一处旧式庄园,不但大而空旷,而且总让人觉得阴冷,每次他去那里总会碰见一大家子人,小孩子得从太爷爷那辈开始一个个的敬茶问好,晚饭前他会和几个小辈一起接受长辈们的问话,年幼的交代最近的学业功课年长的交代公司的运营状况,晚些下人准备好一桌的美味佳肴,主人们人按照位次老实坐着埋头苦吃不发一语,而尹柯和这个地方大概永远都八字不和,反正他喜欢吃的菜永远都在离他最远的地方。

这种沉闷而传统的家庭聚会最开始一周一次,直到尹家老太爷过世后慢慢的才变得没那么频繁,到尹柯三十岁的时候他只用在逢年过节出现便已足够,而这年的中秋他在聚会上碰见了一个人。

沙婉是尹父带来的客人,姑娘穿着一身香奈儿早春新款,低调却高贵,进屋时尹父帮她拿过手提包转身就交给了尹柯。

“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实在有些堵。”她看起来有些抱歉,妆容精致的脸上笑容的弧度将将好,看得人如沐春风。

“自家人聚一聚而已,不用这么拘谨。”尹母牵着她的手将人领进了屋。

尹柯跟着他们也进了屋,正巧和出来接电话的表姐遇上,对方指了指沙婉的方向冲他挤了挤眼睛,尹柯无奈的笑笑点了点头。

晚些吃饭的环节就很常规了,餐桌上尹父和尹柯谈了会工作,沙婉和家里几个姊妹聊了会家常,规矩的一餐结束后尹母让尹柯开车送沙婉回家,尹柯没什么可说的拿起车钥匙带着沙婉出门。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无话。

奔驰在夜色浓重的A城安静的行驶,这是个初秋的夜晚,风不热不凉,天空中有繁星点点,原本是个非常可爱舒适的夜晚,可是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有些冰凉。

“找个时间,你也去我家吃个饭吧。”

走了一半沙婉突然轻轻的说了一句,她靠在椅背上脸转向车窗外,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好。”尹柯点点头,习惯性温和的笑了笑。

两人分别后才九点多,尹柯目送沙婉拐进小区门口才开车离开,却没有回尹宅和自己的公寓,而是去了常去的酒吧让服务员取来自己之前存的威士忌,不小心灌下了小半瓶,喝的微醺的时候他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的睁着眼,恍惚就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那人白衬衣外面套着黑色毛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包裹着长而笔直的双腿,修剪利落的刘海下面一双桃花眼带着凉意,薄唇微启,声线硬冷。

他说:“尹柯,真巧。”

尹柯此刻脑子转的太慢,只觉得整个人云里雾里没头没脑,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仓鼠,奋力逃却又只能跟着跑轮回到最初的位置。

悲壮又可笑。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了高中校园的那个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有个人在他前面奔跑,那人穿着深蓝色的校服,步伐沉重而迟缓,尹柯好几次想叫住他的名字又觉得喉咙里卡住什么似的始终无法出声,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不堪重负的倒在地上,他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拽他一把却还是捞了个空。

这是一个让人精疲力尽的梦,直接导致了他醒来后头疼欲裂浑身酸胀,尹总裹在被子里恨不得立马去世,可脑子里又清楚的记得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只能拖着半残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洗澡换衣出门将车勉力开到了公司,接着被秘书带到会议室等着重要人物的到访。

五分钟后,他昨晚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一双大长腿迈着平稳的步子停在了他的面前。

“尹柯,好久不见。”邬童没什么表情,平静的看着发愣的尹柯:“邢家的代表是我。”

尹柯:“……”

他从十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出入商场,早早练就了一身登峰造极的应变能力,这大概是生平头一回看见谈判对象都坐下来了,还直愣愣瞪着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邬童比起高中时候看起来要成熟了许多,五官更加凌厉,气质也更加不合群,往会议室里这么一戳,旁边几个尹柯的手下都不由自主的往后缩,生生把他们尹总顶在了最前面。

没办法,尹柯站起来和他握手,也说了声好久不见。

A城的老旧城区拆迁之后要建一个新兴商业住宅区,城市里几个大开发商都想争取这个开发项目。

尹家对于小辈在商场上的成长从来采取半放养的野生养成法,尹柯当年回国后很快就拥有了自己的公司,虽然背后有长辈支持但是很多生意还是得自己来,而今年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拿下这个项目,殊不知忙活了大半年一无所获,直到上个月才知道这块地最后落在了邢家的手里。

关于这个家族他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们的主营业务原先并不在A城,而邢家家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27岁刚从国外回来,如今A城的业务都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尹柯貌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今天邢小姐怎么没来?”

邬童淡淡回答:“和我谈也一样。”

两人细数起来有超过十年没见,看起来彼此之间也没有一点热络和熟悉,而尹柯似乎也不太在意的样子,微笑着用有些僵冷的手捏着名片递了过去。

“那就有劳邬总费心了。”

 

2、

眼前身上穿着定制名牌西服手腕上戴着奢华名表的邬童让尹柯感觉得心里像是揉了沙子一样的怪异,再细看发现他袖扣上似乎还镶了颗碎钻,通通都不是张扬刻意的打扮,但是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处处都是人民币。

他突然不自觉的就想起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邬童的时候,那个学校里的学生家里非富即贵,头一次看见这么朴素清冷的孩子,头发是规矩的锅盖头,校服也整整干净没有多余的任何装饰,普通的帆布书包用的年岁大概有些长了,白色的布料被洗的有些泛黄。

整个人谈不上寒酸,但的确简单的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全班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没有欢迎和鼓掌,最后也不等老师安排,他沉默着提着书包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默默坐下了。

同一排正准备架起书本偷偷睡觉的尹柯听见右边落座的声音抬头,一不小心就对上了一双乌黑瞳色的眼睛,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随时都能把人吸进去。

这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邬童初来乍到就像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惊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毕竟他天生就是那种出众的人,往人群里一站总能吸引大家的目光,男同学觉得他锋芒太盛总有瞧不起人的嫌疑,而女同学觉得他太过高冷虽然目光又总会不自觉被那张几乎没有缺陷的漂亮脸蛋所吸引。

而在尹柯心里,单纯就是觉得他和别人的确不大相同。

这所国际高中的课本和其他学校不同,用的许多是进口的原文教材,价格高昂又稀缺,于是头一个礼拜邬童没有课本用,尹柯看着他安静的坐在座位上认真看着黑板时不时的低头写写画画,有听不明白的时候只能蹙着眉头自我思考,旁边有漂亮的女同学踌躇半天递过来一本课本,他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低下头继续验算。

直到有一天他被老师抽起来回答一个问题,周围的男同学都满脸戏谑的看着他,邬童则是微微低着头,掐在课桌边的手指指骨泛白,眼睛倔强的看向一旁半天都不发一语。

那时候尹柯还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也不知道他的中二症已经几乎无药可医,亦不会明白他扭曲的自尊和不愿屈于人后的那份倔强,他只是非常自然的趴在桌上,手里的书本不着痕迹的往旁边偏了偏,好巧不巧的正好就是那句答案。

邬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神情依旧冷漠,答题后他甚至也没有道谢,依旧臭着一张脸坐在自己的右手边,直到一个礼拜后他拿到了课本,并在当月的小测里考了总分年级第三的成绩。

尹柯一直都觉得他应该是个优秀的人,却也没想到居然会优秀至此。

就如他也知道长大后的邬童一定会鹏程万里,却怎么也没想过他会有一天成为邢家的代表。

两人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尹柯用投影仪给邬童展示公司关于商业新区的部分开发计划,这个方案他带着团队做了一个礼拜,连续通宵了三个晚上,而邬总的表情却非常平淡以至于有些无奈。

“方案扎实但没什么亮点,这样的计划我每天能看十几个。”邬童取下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如果尹家想要和邢家一起做这个项目,就要拿出更多的诚意来。”

尹柯在内心纠结,面上却笑的春风和煦一般说了句好。

两人最后礼貌道别,尹柯作为主人送邬童离开会议室,等电梯的时候对方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扯了扯领带问他:“你和原来的同学还有联系吗?”

尹柯愣了一下:“有些还联系。”

“哪天约来聚聚,”邬童走进电梯转身冲他浅浅的笑:“很久不见老同学,还怪想的。”

 

3、

作为一个商场里打滚若干年的“老油条”,尹总通常对于潜在合作伙伴的各种暗示都非常敏感,别人咳一声他就知道递烟,别人往前一靠他就知道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别人摩擦摩擦指尖他就知道去问对方的私人账户,可这回邬童把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他却难得有些踌躇。

谁想还来不及等他考虑,江狄先打电话过来了,那厮在电话里语气透着兴奋和他八卦:“你知道吗?邬童回来了。”

尹柯不想和他啰嗦,便装腔作势的打哈哈:“是吗?”

“你爸不是要你做旧城改造的项目吗?那块地给邢家了,你猜邢家那边管这件事的是谁?”

“不会是邬童吧?”尹柯声音里透着真情实感的震惊,演技堪比奥斯卡。

“可不是吗?谁能想到那个小白脸竟然勾搭上邢家的大小姐,邢珊珊从美国刚回来你知道吧,邬童应该是陪着她回来的,估计现在已经入赘了吧。”他没有在意尹柯短暂的沉默,继续热心的张罗:“读书时候就你和他关系好,你联系下他咱们聚一聚?反正那个项目我也有兴趣,到时候咱们一起跟他聊一聊。”

尹柯觉得自己面前已经没什么别的出路,只得干着嗓子应了一声。

聚会最后被定在A城一家有名的粤菜馆,尹柯要了最好的包房最好的酒菜,晚上六点稀稀落落的来了八九个同学,大多是如今A城各个行业里的二世祖,每人落座后没什么别的主题,三五一群的凑在一起讨论邬童。

这画面让尹柯觉得仿佛梦回十六岁,一下子就回到那个最让人无法遗忘的校园时光,沉默的优秀少年和那些看不惯他的刻薄尖酸的同龄人,他们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相貌,嫉妒他获得漂亮女孩子的喜爱,于是他们孤立他,奚落他,实验课里没有人和他组队,篮球场上总是对他犯规,课桌上总会有些来路不明的球鞋印子,邬童总得在课前耐着性子将它们慢慢擦掉。

连尹柯都不想去回顾的那些岁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邬童要主动见这些人。

聚会的主角来的迟,他推门进来就获得了一屋子人的热烈欢迎,江狄主动指引邬童入座大家迅速开始推杯换盏,尹柯则是不巧坐在了他的对面,他隔着一桌子菜肴看着他,企图从他脸上看见过去那个十六岁少年的不忿和倔强。

不过可惜,他什么也没看见。

30岁的邬童显然已经很熟悉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他收起年少时候的桀骜,礼貌的应付每一个人,大家互相劝酒,帮忙布菜,彼此吹捧,场面和谐友爱,直到江狄喝醉了酒。

这人高中时候就是个刺头,当年最喜欢作弄邬童的那类人,尹柯看着他满脸泛着有些醉酒后的潮红,一把揽住邬童的脖子醉醺醺的嚷嚷:“你小子真有你的啊,邢珊珊你都能搞定,真是没有浪费你这张脸。”

众人听的得趣,有几个人甚至低下头去掩饰轻蔑的笑意。

“高中时候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一看就是不择手段也要往上爬的,高中时候跟着尹家现在又跟着邢家。靠女人的滋味儿怎么样,邢家小姐好伺候吗?她家人有没有为难你?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哥们儿,我给你出头!”

他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胡喷,尹柯一边听着突然下意识的就开口打断了他。

“江狄,你少喝点酒,又喝多了进医院我可不会管。”

尹柯笑的和善却清冷,酒局上其他人都识趣噤了声,偏偏江狄打了个酒嗝像是没有完全听懂。

“尹柯你还说?你怎么不学学人家邬童,找个好女人你连旧城那块地皮都不用去争了,哦不对我差点忘了,你不是也要娶沙家的小孙女儿吗?沙老爷子比起邢家也不差,你爸说婚礼就在今年不会更晚了……”

“砰!”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尹柯突然站了起来,期间袖子不小心还碰倒了一支杯子,满满一杯茅台撒在桌上。

“我有点头疼,去抽支烟。”

离开包间尹柯拐了个弯上天台,深秋天凉他没拿外套,刚出了门就缩起脖子抖了抖,身体上冰凉凉是一回事,心上却也是没有丝毫温度的。

没想过了整整十二年,他居然还是见不得那人受委屈。

人生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你以为你忘了,你以为时间总会平抚一些事情,你以为那些被你远远抛在身后的经历不可能追的上你,然而很多情感不过是冰封在雪山之下的一汪池水,只需春日一点回暖,大地一丝余温,就能立刻活泛起来,让人万分尴尬。

尹柯看着远方发愣,嘴里泛着苦,手里的香烟几乎燃尽的时候感觉肩头一暖,回头看居然是邬童给他披上了一件外套。

“这么多年了,还是得劳烦你照顾。”

他用细白的手指从尹柯里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咬在嘴里,接着非常自然的弯腰凑过来,用对方未灭的烟头点燃了自己的那支。

两人的距离被缩的极短,尹柯几乎能感觉对方烫人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

 

“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他听见邬童沉着声音说。

 

4、

尹柯觉得世界真的是非常的奇妙。

他在高中的时候对邬童那么好,除了最后告别的不够体面,几乎是对他费尽心思的过了两年,处处维护,处处小心,可即便如此,印象里那两年邬童似乎从来就没和他说过一次谢字。

尹柯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沉默邻桌总让人挂心,且从那人第一天坐到身边开始一直到今天从未间断过。

明明他那时候是个春风得意的漂亮少年,有令人羡艳的家室,有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还有崇拜他愿意跟着他胡闹的同龄人,他和那个古怪的,固执的,不讨人喜欢的邬童完全是两个次元的人,于是没人理解尹柯为什么就总爱去招惹他,明明平日里面对全校师生都那么绅士友好的一个人,一看见邬童就活像个流氓一样不讲道理。

比如早上无厘头的送人一份早餐,中午笑嘻嘻的找他打牌,课间没事逼着人家和自己说话,没写作业的时候偷人家的作业本,体育课上他跑在邬童身后闲的无聊,就老爱说话去逗人家。

“邬童,你怎么把头发剪的像块西瓜皮。”

“邬童,你跑那么快是有人在后面追你吗?”

“邬童,你不瞪人的时候看起来也挺可爱的。”

高岭之花邬童被他搞得不厌其烦,偏偏越生气对方就表示的越兴趣盎然,可若是完全不去理他,他那副志得意满又实在让人意难平。

江狄最开始以为尹柯也看不惯邬童,私下里和自己的小团体就变本加厉的折磨人,某日邬童值日回来,就发现课桌里的书包被人翻过了。

他神色微微一变,拿出书包开始有些匆忙的检查里面的东西,这时候尹柯正好也从外面回来,见状便好心问了一句:“怎么了?东西不见了?”

“不关你的事。”

邬童迅速回了一句,语气和平日里一样的冷淡,可有些颤抖的尾音还是透露了他惊慌的情绪,尹柯看他把书包前前后后的翻了几遍,每翻一遍脸色就更难看一分,直到江狄带着两个同学嘻嘻哈哈的走了进来,邬童猛的一个抬头,直接两三步走过去抬手抓住了对方的校服前襟。

“还给我。”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就连背对着他的尹柯都感觉到这人濒临崩溃的情绪。

“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警告你特么别碰我啊!”

江狄暴躁的将人推开,没想邬童一个踉跄又扑了上来,这回直接一拳揍在对方脸上,将人打的往后一退撞翻了桌椅,几乎被打懵了的江家少爷愣了几秒从地上爬起来抄起旁边的一张椅子就要轮过去。

教室里顿时乱成一片,男孩子一拥而上架住了邬童,女孩子尖叫起来簇成一团,唯独尹柯不知何时钻进两人中间一把拽住了已经蓄势待发的江狄,众人见他下颌紧绷,一双平日里温柔谦和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锐利如刀锋的光来。

“住手。”

尹柯趁着江狄一愣,抬手将椅子顺下来。

“我艹你妈!!”江狄没了武器,又无法绕过尹柯去攻击,只能像只气急败坏的斗鸡指着邬童骂:“我特么迟早弄死你!!”

邬童甩开锢住他的几只胳膊道:“你试试看。”

说完这句他转身离开教室,出门前正好走到江狄的位子边上,顺便还一脚踹翻了对方的课桌。

江狄:“……”

半小时后,尹柯在学校操场旁边的石桌边找到了他们班的高岭之花。

那人坐在石凳上发呆,他佝偻着背,手捏成拳头放在桌上,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坐着,周围三三两两抱着篮球足球的同学走过,一路撒下的欢声笑语将他衬托的更加孤独。

“给你。”

尹柯慢慢走过去,将一个按键已经脱落的老式随身听放在了他的面前,邬童几乎黯淡无光的双眼在看见旧物的时候立刻便活了过来,他抬手抢过随身听,神情有些疑惑的看着尹柯。

“他们丢在教学楼后面的垃圾桶里了,你也是蠢,想想也知道硬碰硬江狄是不可能还给你的嘛。”

尹柯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

“你问他他也不会承认的,下次你直接找我。”他低头仔细打量那个已经看不清漆色的随身听:“这些人也真无聊,都摔坏了。”

他说话的时候邬童就这么楞楞的看着他不发一语,甚至当尹柯再次将东西从自己手里抽走的时候也没有反应。

“我给你修修。”

盛夏黄昏的学校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天空中几朵白色的云朵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带着青草香的微风拂面而过吹动了眼前人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浅褐色的正专注看着手里小小机器的漂亮眼眸。

邬童下意识的放慢了呼吸,舒缓了眉头,眯起了眼睛,而随身听被放回手里的时候,他甚至敏锐感觉到对方手指上的余温。

那是一股甜甜淡淡的味道,像极了母亲以前最喜欢做的苹果派。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突然便酸疼起来,以至于原本笑着想要邀功的尹柯突然被那双红红的眼睛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不修好了吗?”

“这是我妈送的。”

邬童答非所问,却的确是头一回认真解答了尹柯心中的疑惑。

 

“她去世前送我的,唯一的礼物。”

 

4、

尹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在感情上非常淡泊的人,尤其在共情这件事情上他做的尤其不好。

但公平讲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他,充其量要怪自己那对奇葩的父母,他们彼此就没有什么感情,每次相遇都是两相生厌争吵不断,唯独在教育儿子的事情上难得的有默契,从小就异口同声的告诉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理性考量,情感上那些小九九在他们尹家一点也不值钱。

比如他爸在外面养小三,尹母以身作则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继续买包旅游做美容每天过得不亦乐乎,到了尹柯这里自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头一回听说在外面还有个小他十来岁的弟弟,他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生气而是觉得有些好奇。

尹家花了十六年时间把他培养成一个只能对世界冷眼旁观的几乎没有共情能力的怪物,外表是谦谦君子其实内心看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什么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物质基础上的点缀,他没必要去理解别人的感情,只要和别人做到互惠互利就好了。

可就在那个傍晚,在学校操场旁的石桌边上,他却真实感受到了邬童的感情。

那个少年对逝去的母亲的思念,对漠然的父亲的怨念,对未来的彷徨,对校园霸凌的愤怒,他都一一感受到了,

那感觉就像邬童用手撕开了一直以来尹家为他编织的隔开他和世界的那层纱,让他突然就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和那些剧烈的情感,像山崩石裂,裹挟着狂风暴雨而来。

尹柯也是后来才知道,邬童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他是他感知世界的一个窗口,是他获得情感的一个秘方;有了邬童,他看大千世界的种种情感便都是真,而没有了邬童,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就剩下同一种微笑。

几天后,尹柯去沙家拜访。

沙老爷子原来是部队上的人,家里至今还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生活作风,尹柯自进屋起就被深深感染,坐在沙发上腰板挺得直直的不敢弯,大气也不敢喘。

这家人吃饭时比尹家人还要沉默,沙老爷子唯一问起他的问题就是关于旧城改造的那块地,尹柯简要说了下进展,在回答拿下项目的把握性大不大的时候却沉默了。

他也说不好,虽然那天邬童跟他说会“好好谢谢他”,但是尹柯觉得自己实在不太能揣测对方的意思,哪怕过去他最擅长的就是听各种合作伙伴的弦外之音。

离开沙家的时候沙婉出来送他,今天她穿着一条白色雪纺纱裙,依然是个表情缺缺的美丽女人,尹柯见她仿佛一直神游天外,便笑笑停下了步子说:“你别送我了,我认得路。”

沙婉点点头,听话的站在原地目送他出门。

她这个模样让尹柯不自觉的就想到了邢珊珊,同样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在邬童面前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听话温婉。

旧城改造项目的竞标日期越来越近,尹柯开始全力以赴的准备方案,邢家后来直接面向A城公开竞标,最后共有六家公司通过资质核查进入次轮,届时六家公司代表轮流提案,邢家表示第二天就会公布竞标结果。

这玩法在业内看来也是相当的雷厉风行,尹柯下意识的就觉得肯定是邬童的主意。

竞标当天他带着团队来到邢家的公司,先在休息室里等了将近两小时,最后被通知去会议室讲标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手脚发凉,一开始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直到走进会议室看见穿着藏蓝色西服的邬童在给旁边一位漂亮小姐添茶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

他居然紧张了。

陈述部分是由尹柯手下的高级总监完成的,他只负责最后十分钟的QA部分的,开始对面的问题比较常规,问了些设计和选材的问题,尹柯微笑着娓娓道来,时不时的一点小幽默引得大家笑声连连,几个打分的高层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坐在邬童旁边的漂亮女士却突然开口。

“邬童,这是你高中同学吧。”

尹柯下意识的看向两人,就见邬童看着女子温和的回答:“以前一个班的。”

“你可不能偏私走,”女人今天头一回向尹柯看过来,眼神里分明带着些蔑视和厌恶:“做生意最重要的不是看能力,要看品行,你记住。”

“好,”邬童颔首:“你是老板,都听你的。”

……

原来她就是邢珊珊。

迟些他迷迷糊糊的带领自己的团队离开,尹柯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在心里萦绕,尤其邢家大小姐最后那句话,总让他感觉说不出来的危险。

事实证明尹老板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这些年直觉还是准的,果不其然第二天邢家那边的通知来了,中标的是另外一家地产公司,叫云天。

电话是直接打到尹柯秘书这里的,秘书将结果跟尹柯汇报后见老板坐在办公桌后陷入了沉思,脸上连懊恼或是生气的情绪都没有更像是一片空洞,她为尹柯工作了许多年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于是内心不安好半天才低声补了一句:“还有尹总,刚才前台打电话说邬总来了,说想见您。”

尹柯习惯性的扯出一个笑来:“让他进来。”

五分钟后,穿着黑色休闲西装的邬童闲庭漫步的走进了尹柯的办公室,他看起来非常轻松,嘴角甚至噙着笑容,只是也许眼神太过恶劣便显得笑容也不怀好意。

“尹总早。”

邬童礼貌的打招呼,可尹柯这次没有心情和他打官腔,他直接问他,你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想把生意给我我也能理解,可你让我修改方案给我指导意见,暗示我这次竞标有希望,结果最后你挑了云天,我不是说生意一定要给我,可是云天……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云天背后的投资人是江狄。”尹柯努力的把声音捋平:“难道你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邬童不甚在意的哼了一声:“竞标看方案内容,又不看人。”

“看个屁的方案内容!”尹柯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量:“江狄的方案昨晚竞标结束后他就发给我看了!他们连容积率都能算错!整个方案错漏百出!你把项目给他??他以前怎么对你的?!就算他现在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也不该挖个坑给自己跳……”

“我知道。”

邬童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抬手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尹柯心里一惊立刻收声。

“可我就是想看你现在这个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好心情的看着尹柯的瞳孔猛的缩了一下。

 

“因为比起江狄,我更讨厌你。”

 

5、

“尹柯,我最讨厌的是你。”

“江狄算个什么玩意儿?就他那样的人,个性恶劣,两面三刀,脑袋里都是垃圾还狗眼看人低。”

邬童看他的眼神冷的就像极地的冰。

“可是,你更可恨。”

“你把人当成一条狗,开心的时候丢一块肉骨头逗弄,让别人冲你摇尾巴,骗取信任和感情,最后走的时候却头也不回,好像在丢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你以为你高高在上是个好人,其实你不过是觉得别人可怜有趣,施以援手也不过在打发无聊时间,你招惹别人和离开别人都只是因为你的自私,其实你才是最可恨的那个。”

他松开手,眼看着已经全身无力的尹柯往后退了一步,颤抖的手往后摸索了半天才抓住了办公桌的桌沿。

“除了我爸,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现在你居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不把项目给你。”

邬童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已经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的男人,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对于你当年的不辞而别,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两人在不足八十平的办公室里沉默相望,房间里门窗未开,空气仿佛凝结成冰让人透不过气来,邬童就这样安静的看着眼前人的嘴巴微微颤着缓缓的张合了几次,活像一条搁浅绝望的鱼。

……

他等了五分钟,终于还是倦了。

“尹柯,你这辈子就这样了。”邬童嘴角浮起了一抹讥讽的笑:“你不为你自己活,你只为尹家活,为你父母活,所以到头来你其实什么都不是,你心里什么都不在乎。”

他离开之后尹柯保持同样的姿势站着,直到秘书敲门进来问他要不要买份午饭,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知不觉的站了近两个小时,如今腿一动弹就会感觉针扎一样的酸痛。

尹柯打发秘书离开,接着缓缓挪到沙发边坐下,他低头捂住了脸,渐渐地指缝间开始变得湿润,他就这样弯着腰陷在沙发里,脑子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的从眼前掠过那些熟悉的画面。

画面里两个美好的少年在学校里一起读书,一起跑步,一起考试,一起写作业;他们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传纸条,他们下课一起跑去食堂抢一盘菜,他们沿着校园里种满银杏树的小道散步;他们曾经形影不离,曾经彼此信任,也曾经真心的交付情感。

然而最后尹柯还是离开了。

仅仅是因为一份留学通知书。

尹柯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和母亲对峙的那个上午,他们虽然看起来剑拔弩张但说到底根本也谈不上势均力敌,尹母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他许久,接着重重的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如果不去英国,那你就滚出尹家。”

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令人窒息,修剪漂亮图案精致的长指甲在尹柯脸上划下了两道血痕。

于是当尹柯下午没精打采的来到学校在邬童身边坐下的时候,原本漫不经心的邬童在看见他侧脸的伤时瞬间眼神便凌厉了起来。

“你怎么了?”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触到尹柯皮肤的时候两人都怔了一下,尹柯看着对方黑色眼瞳中的自己,他意识到自己紧绷着下巴,眼睛瞪的大大的,鼻翼微微的扇动着,喉咙里也哽的厉害得很,似乎是快要哭出来了。

……

原来他是这么舍不得这个人的。

舍不得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

那分明是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是春日里最常见的校园,老师还没来,同学们肆无忌惮的凑在一起嬉笑打闹,前排的女同学在讨论最新的流行妆容,几个男同学推开窗户冲着窗外扔纸飞机,因此没有人留意到后排的两个少年正专注的看着彼此。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花香绕着他们打转,那个瞬间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些甜蜜温热的的情感渐渐地饱涨,带着喜悦和憧憬在他们身体里胡乱的冲撞起来。

而尹柯的感觉比起邬童更加复杂一些,除了喜悦,他也感受到了深刻的痛苦。

他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从出生到老死所有的路都已经被人铺好了,他从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大悲大喜,更从未想过这些感情他居然会在同一个人身上都尝遍了,而且还是在同一个下午。

尹柯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他在最张皇失措的时候慌不择路的跑了,连道别都没敢亲自给,便将邬童一个人留在苍白无力的青春岁月里。

哪怕他当年只有十六岁,哪怕事实上他的确没有任何抵抗父母家族的能力,哪怕他在离开前认真和江狄打过招呼让他不准再找邬童的麻烦,哪怕他自认已经做到了自己在那个年岁能做到的所有事情,但说到底离开就是离开了,他没有任何借口,他难辞其咎。

而他最后留下的那些善意,那些关照,那些恋恋不舍,到头来邬童其实一样都不在乎。

因为就在尹柯离开后的一个礼拜,邬童也退学了。

 

这个消息是江狄告诉尹柯的。

他说:“邬童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比你走的时候还要安静。”

 

6、

尹柯丢了一个项目之后大病一场,大概是因为病的实在太可怜,尹家上下也没有表现出太多苛责,尹父甚至打电话来随口问了一句,不过挂电话前还是给了他另一个差事。

原来易烊千玺要去北京读书了。

尹柯对于这个弟弟总共见面也不过三四回,之前还被人从他的高考庆功宴上赶了出来,两人的确谈不上太多感情,但毕竟血浓于水总有些牵挂,后来听说他考了个国内一流大学内心也还是觉得宽慰的。

尹父嘱咐尹柯去看看易烊千玺去学校前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尹柯正巧也想给他说说教育基金的事情,便和弟弟约了个时间在王俊凯家见了一面。

易烊千玺这几年一直住在他这个发小的家里,两人见面的时候准大学生正在收拾行李,尹柯见他把一堆细细碎碎的东西放在王俊凯的屋子里,床上被褥上散着扔了不少易烊千玺的衣服,很显然这家伙已经在这个房间鸠占鹊巢很长一段时间了。

“王俊凯这么个大处女,居然能让你把他房间弄成这样?”尹柯用大病后还有些鼻音的声音问。

“没关系,他人又不回来。”

“他去哪了?”

“谁知道,躲我呢吧。”易烊千玺哼了一声。

尹柯自己在卧室的沙发上扒拉出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看着易烊千玺乖顺着眉眼漫不经心的看自己的教育基金文件,最后确认所有条款都没有问题了才放下合同站起身来,从床头柜里拿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他。

“对了哥,你帮我把这个给王俊凯。”

尹柯抬手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这是Napkinforever的永恒笔,这笔不用墨水,但写出来的字迹能永不褪色。”易烊千玺认真的和他交代:“你告诉他,有些东西,无论时间多长都不会变。”

一周之后,尹柯去机场送易烊千玺离开A城前往帝都读书。

登机前他一直站在一边当壁花,眼看着王俊凯像个老妈子一样嘱咐他弟弟记得吃饭睡觉以及好好读书,眼里分明透着不舍和依恋还要故作坚强摆出一副大人姿态,简直是教科书版本的活受罪。

这两人最后你侬我侬的纠缠了半天才因为时间不得不放开了手,易烊千玺拖过自己的行李箱准备过安检,这时候尹柯却突然上前拉住了他,脱口而出莫名其妙的就问了一句,真的不会变吗?

他问的没头没尾王俊凯一脸懵逼,倒是易烊千玺和他算是心有灵犀,愣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距离成年还有几日的少年有些同情的看着他说:“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特别羡慕你,我觉得你是堂堂正正的尹家人,有尹家一家的疼爱,有父亲的关怀,还有特别明亮美好的前程,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

“我现在一点也不羡慕你,我庆幸我不是你。”

听他说完尹柯安静了半响才慢慢点点头,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笑着回答:“你说的对。”

易烊千玺说得对,没有人想要成为尹柯。

因为尹柯从孩提时代起记忆中只有父母彼此嫌恶的眼光,只有尹家老宅阴冷潮湿的味道,只有各种长辈的耳提面命和敦敦教诲,他的人生味同嚼蜡,而他记忆之中唯一的那一点光束和美好,却因为他自己的胆小、懦弱、以及无能而被他抛弃在青春岁月里,明明那时候他们的爱如鲸向海似鸟投林,可是尹柯还是错过他了。

是他活该受罪,怪不得谁。

可他又想,他总不能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再耽误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小时后尹柯来到尹家老宅,今天也是难得的家族聚会,他在楼下换了衣服递给下人接着三两步上楼,楼梯口左手边的茶歇室里一家老老少少正聚在一起玩牌,尹柯没作他想直接推开了右手边的书房门,屋子里尹父正在一边抽雪茄一边和他小叔聊些生意事,听见声响抬头一看还来不及骂一句没有规矩,就见尹柯径直上前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

“爸,我不娶沙婉。”

他声音清冷,双眼明亮,看着似乎还是以前那个人,但哪里似乎又的确不太一样了。

可尹父一点都不关心那些,他顿了一下将手里的雪茄放下,有些疑惑的皱了皱眉问:“你说什么?”

于是尹柯又再说了一遍,等他话音刚落,尹父直接抽起手边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

好好的一个家庭聚会最后变成了一地鸡毛。

宅子里尹家的女人们大呼小叫的要打急救电话,各位叔叔伯伯则是围着苦口婆心的劝说和解,尹父那条价值连城的古沉木雕成的拐杖高高的扬起又重重的敲下,表姐养的博美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的狂吠着,活生生的一出最荒诞的黑色家庭喜剧。

被揍得几乎趴在地上的尹柯半张脸上全是血,下人帮他擦拭的时候险些被血腥味熏得吐出来,恍惚间他抬头看着围着自己的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坐在书桌前面对尹母的时候,那次是他第一次对父母说不,他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个巴掌,然后他居然可耻的妥协了。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去猜测,如果当初他没有妥协,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如果他没有出国,没有一走就是四年,如果他没有丢下邬童一个人,兴许邬童就不会离开学校,他不会离开自己,不会遇见邢姗姗,不会成为邢家的姑爷,更不会像今天这样恨自己。

如果他能在再坚持一下,如果他没有那么迅速的妥协,没有那么早的放弃。

……

可人生哪里来的如果。

尹柯晃晃悠悠的站起来,随手抹了一把脸上还在不断渗出的鲜血,他使劲的闭了闭眼睛努力去看清眼前的路,接着便佝偻着背缓缓的摸索着下楼,最后走到衣帽间拿走了自己的衣服。

这一路上尹家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他们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哪怕看他走的踉踉跄跄,看他走的头也不回。

”我走了,爸妈。”

尹柯最后站在门边弯腰慢慢的鞠了个躬。

 

“我从尹家滚了。”

 

7、

A城的上流商圈一夜之间传了个遍,说尹家这两年大概是撞了什么风水。

之前外遇丑闻闹得沸沸扬扬都不算什么了,独子离家出走和家庭决裂才是本年度最好看的家族大戏。

尹柯当晚在医院做了简单的包扎就直接回家换身衣服开始收拾行李,他父亲棍棍打在身上又不是脑袋,因此他脑子如今还是能用的,尹家的东西肯定都不能要了房子自然也不能住,尹柯找了个行李箱随便塞了几件衣服裤子从公寓出来,想想车也不能开了,只能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第一个晚上他是在招待所住的。

尹少爷这辈子就没住过五星级以下的酒店,大多时候房费都懒得问就直接刷卡,如今卡也不能刷了只能在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上找了个一晚上八十块钱的招待所,屋子里连热水都没有,脚下的地毯上全是霉斑,人往床铺上一躺鼻子里全是棉絮腐坏的味道。

就这样他还是昏昏沉沉的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之后没什么别的感觉就是饿,落魄的尹总在小招待所里认真的思考了一会人生,在隔壁吱呀吱呀的床铺声和呻吟声里抽完了半包烟,最后能想到的唯一能找到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于是半小时后,王俊凯看着脑袋被包的像个粽子的尹柯唏嘘不已。

“你是来真的吗?沙家姑娘有这么丑吗?”

尹柯:“……”

“我可不敢帮你,你爸一晚上全城下通缉令,谁也不准帮尹家独子过这个难关,他是绝对要逼你回去的,你要真铁了心要走就别待在A城了。”王俊凯从办公桌抽屉里抽了一张支票给他:“你弟给的,他说你给他这么多钱读书也用不着,你先拿着找个别的地方东山再起。”

“我不走,”尹柯笑笑推了回去:“我也不用他的钱,你让他好好留着。”

“那你来找我干嘛??”王总表示不懂了。

“你给我找份差事吧,什么都行。”

尹柯往椅子上一靠,那副大爷的模样看的王俊凯有些恍惚了。

“我凭什么给你找啊,你到底哪来的自信啊??一会你爸知道了找我麻烦怎么办??”

“你确定你不帮我?”尹柯笑的眉梢眼底都是狡黠:“你都把我弟收了还不帮我,你就不怕我给我爸发条匿名短信,你搞他儿子你看他会不会放过你。”

王俊凯瞬间崩溃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尹柯表示,我又不瞎。

没办法,被胁迫的王总只能在自己之前做的零散的投资里埋着脑袋找啊找啊找,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多年前一时兴起投资的咖啡馆。

“这家店的法人名字不是我,估计你爸查起来也不会太容易。不过我可提醒你啊,”王俊凯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他那里可没有职位适合你们这些国际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他现在就缺一个咖啡师,你看看行不行。”

尹柯点点头:“没问题,我自己在家也喜欢倒腾咖啡倒腾酒,我能学。”

“随你,至于工资的话……”

“按正常给就行。”尹柯直接打断了他。

“真是的,”王俊凯一边给朋友发微信一边看他:“我真是服了你了,好好的抽什么风,还特么跑来威胁我你有没有一点底线??真特么庆幸千玺性子那么乖一点心机都没有,完全不像你。”

尹柯:“……”

回想易烊千玺之前把永恒笔交给自己时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他简直想给眼前这个二百五点一根蜡。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王俊凯便将咖啡厅的地址给了他,尹柯一看,无独有偶居然就在原来就在自己和邬童原来就读的高中附近。

尹柯离开高中的时候才十七岁,之后的四年在国外厮混,后来等他终于回到了没有邬童的A城却发现自己也没有回到学校的勇气了。而这次终于踏足这条街,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变化也并不大,除了被翻新的学校大门,被拓宽了的繁忙车道,还有些新开的速食店和咖啡馆,其他景致还保留着十二年前的模样。

尹柯站在街边看着几个少年结伴走过,身上穿着和当年几乎相同的校服款式,他们笑笑闹闹打成一片,其中一个主动伸手去勾另一个人的脖子,被揽住的人脸上明明有些不耐却还是被他拖着走了一截,最后他们一边聊着最新的超级英雄电影,一边双双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当下冬日临近,风已经透着凉意了,尹柯缩了缩脖子抬手擦了擦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街对面的那家咖啡馆走去,清晨店铺还没有正式开门,他见了领班报了名字,接着换了身工作服去吧台后面给老板做一杯手冲咖啡。

说来他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富二代,在而立之年突然被迫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那么多人都觉得他疯了痴了,可当尹柯细白的手指接触到温热香醇的咖啡豆的时候,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幸福感。

他给老板冲了一杯黑蜜,咖啡香持久悠远,酸苦在舌尖绵延不绝,直到最后甘甜味才迟迟造访,将先前的苦涩都堪堪掩盖了过去。

老板喝了小半杯才放了杯子,赞许的眼光不加掩饰,他想了想问尹柯,为什么选择黑蜜的口味?

 

尹柯回答,这味道就像我的人生。

 

8、

昔日在A城可以呼风唤雨的尹家长子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开间,似乎是打算在这里长期工作生活下去了。

咖啡馆的生意不错,由于临近学校每天都会有学生来店里买咖啡和早点,这些孩子整日的叽叽喳喳活力四射总能给人带来好心情,尹柯有时候得闲心情也不错,就会试着给他们做些漂亮的拉花。

某天闲来无事他正练习着想在奶泡上画一只羊,突然咖啡馆门被推开,尹柯抬头刚想说一句欢迎光临,却发现来人竟是许久未见的沙婉。

自尹柯和家族决裂后和沙婉自然也再没有联系,他猜沙老爷子肯定觉得自己之前钦点的孙婿是个神经病,让孙女儿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也很正常,因此完全没想过还有机会能看见沙婉,看她随着一股冬日冷风钻进店里,抬手摘了帽子和围巾接着笑笑跟自己打招呼。

两人坐下之后她也没兜什么圈子,开门见山的表示,我是来和你八卦的。

尹柯:“……”

他这段时间忙的像陀螺,要工作赚钱要熟悉店里的流程还要租房子学着自己做饭料理生活,感觉自己离那个声色犬马的上流商圈已经越来越远,如今听沙婉一桩桩一件件的说起,却又徒生出一些旁观者的唏嘘来。

沙婉说尹家最近很安静没什么动作,原来尹柯的一个堂弟接管了原来尹柯负责的工作;而沙家对于悔婚则是上下一致表达出了相当的愤怒,尹父后来约沙老爷子喝茶约了三次未果,尹家的好几个批文现在被卡在市委的办公桌上一个星期了也无人问津。

尹柯听到这里心情复杂的干笑了两声,低头掩饰一般的喝了口水。

“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沙婉宽慰他:“尹家这么多年在这里根深蒂固倒不了的,我爷爷最多就是气一阵子而已之后该合作还得合作,至于我,嫁不了你也可能去嫁你堂兄堂弟,说不好最终咱两还是一家人。”

“你····”尹柯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才斟酌着开口:“其实你也可以拒绝的,你是个女孩子,老爷子也该更心疼些。”

闻言沙婉沉默下来,低头看着自己咖啡杯里的拉花半天没有说话,好久才抬头轻轻的回答:“我不敢。”

两人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无语相望,尹柯看着她妆容精致的脸上一双眼睛透着明显的倦意,他觉得这世界真是奇妙,当初他们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能成为相伴一生的爱侣,然而那时候的他们却总是话不投机,而如今少了那层亲密关系后他们却更像普通朋友开始对彼此有了些倾诉的欲望。

可即便如此,面对此刻的沙婉尹柯觉得自己说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有些事情只有经过的人才能懂得,有些路也只有走到了尽头才发现根本无路可走。

“没关系,我也是被人逼的。”尹柯最后自嘲一般的笑笑,眼里尽是温柔。

离开前沙婉穿好大衣突然又想什么,停在门口对他说:“对了尹柯,之前你关注的旧城改造项目邢家重新招标了,之前他们划给云天的只是一个前期预备工程,项目总额才两百万还涉及大额垫款,江家似乎被耍了。”

尹柯帮她取围巾的手顿了一下,可想想和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了,便点点头不做评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A市总算彻底进入了寒冷的严冬,尹柯穿上了最厚重的羽绒服,他新租的房间暖气似乎出了问题,屋子里整日冷冰冰的像个冰窖,没办法他只能尽量每天24个小时待在咖啡店里蹭暖。

十一月底的某天咖啡店老板和尹柯闲聊,说起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咖啡豆进货总不太顺利,以前一些熟悉的买家都像商量好了似的跟他说货源断了,于是这几天店里招牌也做不了了只能就着手里的豆子开发一些新饮。

尹柯听完猜想大约是尹家在背后使坏,心中愧疚又不方便多说什么,正巧这时候店里的小姑娘跑过来说实在太忙了抽不开手去发新品传单,尹柯便自告奋勇的说我可以去。

“这怎么好?”老板下意识的想拒绝,毕竟这人是店里大股东介绍的,他也一直都比较客气。

“没关系,反正我是来蹭暖气的,吧台那边也不需要我,闲着也是闲着。”

“那太好了,”小姑娘笑的眉眼弯弯,转身将刚才藏在一边的一套巨大的灰色熊玩偶服堆在了他的面前:“尹老师加油!”

尹柯:“......”

世上没有后悔药,没办法尹柯也只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塞进了那套玩偶服,他将咖啡店的传单厚厚一扎捧在手里,慢慢的笨拙的挪出了咖啡厅,身后的店门关上后他从玩偶服的头套里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中飘下些细碎的雪渣子,落在他毛茸茸的身体上颜色居然还挺搭。

于是尹柯难得有些阿Q精神的想,这天气穿这样的衣服出来发传单其实还挺人道的。

至少不会冷。

不远处学校的放课铃声已经响起来,咖啡馆旁边的街道逐渐变得熙熙攘攘,裹着冬日校服的学生们争先恐后的涌出学校,尹柯站在路边尽职尽责的给他们递传单,其中有几个可爱的女孩子提出要和他合影,尹柯便听话的凑上前晃着大大的脑袋钻进她们的手机镜头中,拍摄结束后还挥挥手乖巧的和她们道别。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一辆为了躲避拥挤车道的自行车拐上了人行道,骑车的少年眼睛里飘进来一片冰凉凉的雪花,他揉眼睛的时候没有看清前方道路上那只憨重缓慢的熊,接着一个不小心就把车子怼在了尹柯身上。

周围瞬间惊呼声一片,尹柯重重的摔在地上传单撒了一地,他挣扎着想要奋力爬起,却发现裹着厚重玩偶服的自己笨重的的确就像只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粉色的漂亮传单慢慢浸入路边刚冰雪融化成的黑色积水中无计可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进了他狭窄的视线。

那人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脖子上圈着白色的羊绒围巾,尹柯见他弯下腰耐心的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传单然后缓缓的走到了自己面前,还没等他心怀侥幸的暗自嘀咕这人应该没有认出自己的时候,对方已经低沉着声音开口了。

“这衣服还挺适合你的。”

漫天雪花下邬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里的传单放在了他被玩偶服衬的鼓鼓的肚子上。

尹柯:“.......”

“好久不见。”

邬童冲着他淡淡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周围满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尹柯有些恍惚的感觉此刻和他说话的邬童似乎不是三十岁的邬童,而是记忆里十六岁的邬童。

疑似十六岁的邬童架住他毛茸茸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接着抬手就想去摘他的头套,却没想尹柯先一步退开了。

“邬总,我记得这不是你上班的路。”眼前圆乎乎的熊脑袋传出了尹柯的闷闷的声音:“导航出故障了?”

邬童冲他扬了扬眉,抱着手臂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我来看看学校,需要你的批准吗?”

尹柯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学校。”

邬童冷笑着回答他:“你懂个屁。”

两人站在街头构成了一幅奇妙的画面,一个挺拔修长的俊美男人面对一只灰色臃肿还摔得脏兮兮的大熊,周围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放慢脚步看上两眼,饶是尹柯再怎么云淡风轻也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那你慢慢逛,我回去上班了。”

他缓慢的转动笨拙的身子想往咖啡馆那边走,却没想突然被人拉住了毛茸茸的手臂。

“听说你退婚了?”

身后传来邬童低哑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尹柯觉得他拉住自己的手力气大到哪怕隔着玩偶服都令人感觉痛楚。

“是啊,”尹柯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回答:“没有邬总好福气,能娶到邢家小姐那么好的姑娘,我以后会再接再厉,争取不让你失望。”

“再接再厉?”邬童在他身后磨着牙笑了。

他慢慢踱步绕到大熊的面前,终于不由分说的将那个灰熊头套取了下来,A城冬日的冷风顺势一吹,顶着一头被汗水浸湿乱七八糟的头发的尹柯终于大口呼吸到了冬日冷冽的空气,终于看清了灰色天空下纷飞雪花中邬童清俊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清晰的仿佛像在梦里一般。

 

“我只说过和邢姗姗谈就是和我谈,我从没说过我是邢家的姑爷。我不愿意用我爸的钱,当年是邢家出资让我念书深造,我给他们打工天经地义,谁也不能瞧不起我。”

邬童一字一字的说,就像生怕他听不明白似的,把每个字都咬的无比清晰。

“至于姗姗骂你,是因为她从来不喜欢你,至于为什么不喜欢,你自己想。”

眼前的尹柯呆愣楞的看着他,之前被头套捂得通红的脸上不知不觉间滑下两串泪水,可是哭得人似乎没有察觉,于是说话的人也没有拆穿。

“所以我现在再问你一遍,对于当年你一声不响的离开我,把我丢在A城,让我一个人度过这十二年,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尹柯抬头看着邬童,他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见已经满脸泪水的自己,他觉得实在丢人,可是被套着玩偶服的手却又偏偏重的根本抬不起来。

 

“对不起。”

他终于带着哭腔开口。

“邬童,对不起。”

 

“好,我原谅你。”

被道歉的人分明也是眼眶发红,声音颤抖。


在A城冬日的漫天大雪之下,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 

不逃避,不怯懦,不撒谎,也不再掩饰。

便再也不会活受罪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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